“请跟我走,殿下。” 利逊向亚米利伸出手。
“什么?”亚米利抬头。
“我们回锁巴。回我们自己的国家。”利逊坚持伸着手,忽然再次微笑。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敦厚、温暖,好似只要信赖这个人,便什么都不必惧怕。美好的愿景随着他的话语徐徐展开,“如果您不想再看见牺牲,那我们就停止牺牲,重新建立一个属于我们的国家。在那里,您将被万民敬仰,再也不必羡慕任何人……”
亚米利扯了一下嘴角,发现自己没办法跟着笑出来,“怪物们的敬仰吗?”
“您还小,殿下。总有一天您会明白的。”
亚米利盯着利逊的手,指关节粗实强壮,老茧遍布,那是一只经历了无数杀戮的手。直到最后,亚米利也没有握住那只手。他疲惫地站起来,让利逊坐下,替他的伤口止血。
“我不想明白。永远不想。”亚米利轻声说。他已经不知道什么能够相信,什么不能了。“你快些走吧。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。”
比拿雅竖起酒囊抖了抖,最后几滴红酒入喉,他又啜着袋颈吮了几口,吮得舌头发麻了这才作罢。隆冬的风刮在脸上带来刀割般的刺痛,值夜的他无聊地注视燃烧的火把,在夜晚的深色幕布映衬下,火焰跳跃如同某种魔法,看的他有些入迷。
押沙龙倚在他的对面,靠着城门的墙壁,闭目养神。
脚步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,他们转头看去,赤着脚的小神官踏着积雪走来。没有人迎上去,他们待在城门下,等待亚米利走到跟前。
“你们这些小孩大半夜的不睡,一个两个都爬起来做什么?”
“我要再研究一下那头怪物,你派支队伍保护我。”
比拿雅耸肩,“那正好,已经有人先过去了。你现在去那边,还能结个伴。”
“我说——派人保护我。”
比拿雅抬起眼皮,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。“加德!”他朝城门上边吼了声,“带上你的人,滚下来护送咱们的小殿下了!”
“你不去吗?”
“就在门边撒泡尿的地儿,你还想要多少人跟着?”比拿雅微微眯眼。亚米利忐忑起来。利逊经常以开玩笑的口吻提及这位朋友,而以往见面时,比拿雅也总是笑嘻嘻的,没个正经样。但是现在他不笑了,从额角划至脸颊的伤疤在火光下狰狞起来,平添几分狠戾。亚米利这才想起来,这个人既是猎狮者,也是曾被流放的罪犯。
他抿紧嘴角,不再坚持。
利逊牵着栗毛马从阴影中走出来时,比拿雅和押沙龙都没怎么惊讶,一个是因为了解自己的朋友,另一个是因为有所罗门。
比拿雅从墙上弹起来,迎了上去。
“如果你不跑,我会继续相信你的。”比拿雅叹了口气,白雾朦朦胧胧地消散。
“我知道。”利逊笑了,失血、严寒使得他的脸和嘴唇惨淡得发怵,“你就是这么缺心眼。”
“那你跑什么跑?”
“指望你放我一马呗。”
这个笑话并不怎么好笑,但是他们两个都笑了。比拿雅摇摇头,转身去牵马,“我陪你走一程吧。”
这并不是一个徇私的信号,恰恰相反,利逊知道这是对方要亲手处理这件事的意思,确实是比拿雅的风格。他们松松地拉着缰绳,任由马儿自在地踱步,仿佛只是在城里待闷了,出来散散心。一袭漆黑的阴影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头,是押沙龙,但是利逊觉得那更像一头时刻准备扑咬猎物的恶狼。几经比较,利逊还是觉得自己的殿下要比这种阴鸷的家伙好得多。
他们很快经过了串着人马尸体的木架,利逊微微皱眉,他又看到了那个叫所罗门的孩子,押沙龙的小尾巴,正和亚米利讨论着什么。这令他感觉不太好,说不上来的那种。但是很快他又舒展眉头,安慰性地笑笑,示意亚米利不要担心。
路很长,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。
“所以,你说想跟我每天喝点小酒,也是假的?”
“没错,傻子才想跟你这个混球喝酒。每次耍酒疯要遭罪就不说了,你就没一次付过酒钱;不付酒钱也就算了,你他妈连去嫖的账也记在我名下!”
“好像是有这么回事……”
“滚你的吧。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押沙龙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,“你们还想走到哪去?”
“你还有什么想说的?”最后,比拿雅问利逊。他们停下了脚步。
“事已至此,无话可说。”利逊摇头,没什么可辩解的。但是余光里瞥见押沙龙时,一股怨恨忽然炸开。他想起了这一切的开端,一个以色列的杂种来到基述,以色列,永远是以色列。利逊认真地盯着比拿雅的双眼,一字一句问道:“可我想知道,是什么让你宁愿相信认识不到两个月的押沙龙,也不愿意相信我们之间八年的友谊?”
“你值得我相信么?”比拿雅反问。他的酒劲上来了,胃在焦灼,心里火烧火燎的,连带的眼睛都泛起燥热的赤红。“你用谎言构筑友谊,却要求我赋以真实的信任?”
“而那本可以成为真实。”利逊怨恨地说,“只要你愿意,我们就能携起手来,一同向以色列复仇,而不是龟缩在基述一隅之地,碌碌无为地将一生消耗殆尽。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,事实证明,你毕竟是个希伯来人,永远站在以色列那边。”
“而你明明知道,我只站在公义的一方。”比拿雅翻身下马,拍拍马脖子让它跑去押沙龙身边。寒芒出鞘,握剑的手没有一丝颤动。现在他又是猎狮者了,凛冽的杀意几乎化作实体溢出来,直指昔日挚友。
“公义?”一个天大的笑话,利逊简直要笑出来了。 “那么锁巴的公义要如何是好?你脚踏不义的土地,却要对我诉说公义?”他摇摇头,跟着翻身下马,拔出了剑,“比拿雅,公义是不存在的。从族人被屠杀殆尽那天起,我的心里,就再也没有那种东西了——”
他们的剑狠狠地碰在一起,火花四溅!
这是押沙龙第一次亲眼看见比拿雅战斗。他知道他们之间存在差距,但是他不知道差距如此之大。平日训练时押沙龙总是被对方踢屁股,踹小腿,骑在地上揍;但是那于比拿雅而言,不过是打发时间的小游戏。押沙龙曾以为对方只是以让自己出丑为乐,但是现在他知道了,没有用出全力,才是最大的侮辱。
现在比拿雅根本不玩那些小把戏了,他只用剑,剑却狠戾得叫人发颤!
没有人使什么阴毒的招式,挥剑劈砍,招架反击,一切都是最简单纯粹的剑术比试,却因为可怕的速度和力量,成了某种极致的杀人艺术。上一秒比拿雅一剑直取咽喉,下一秒利逊擦着剑锋闪避,反手一剑刺向眼睛,又被对方下腰错开……攻防切换只在一瞬间,没有所谓的优势劣势,有的只是无尽的试探与等待,只等致命的一击!
一蓬又一蓬霰雪被快速移动的脚步踢开,雪雾亮晶晶的,将他们笼罩在一片迷幻的朦胧中。他们都在使单手剑,比拿雅有意让了一手,但利逊终是吃了受伤的亏,呼吸开始紊乱。在这样极致的攻防战中,一点点劣势都会被无限放大,他不能再拖下去了——
踏步,错身,回转!
两道银亮的圆弧划过黑暗,猛地撞在了一起!
刃锋嗡鸣着,振动着,清亮的剑吟层层叠叠地回荡在原野上,激荡在押沙龙胸中。他只觉得自己的血随之沸腾,一股冲动膨胀在心头,令他想要扔下火把,拔出剑,立刻加入这场野兽与野兽的厮杀。
但是战斗已经结束了。
利逊的手抖了一下,长剑落地,血滴落在雪地上。过大的动作使得他的伤口再次撕裂了。他踉跄了一下,头晕目眩,跪倒在地,一边喘着粗气,一边抬头看比拿雅。他们已无话可说,朋友之间也毋需再多说什么。
比拿雅缓缓举起剑——
“住手——!”
一声破了音的哀鸣划过夜色,亚米利猛地扑进他们之间,伸开双臂。利逊试图拨开他,但是亚米利顽固地挡在他身前,一丝一毫也不肯退让。他要保护他,他必须保护他……亚米利牙关紧咬,浑身颤抖……无论利逊犯下了怎样的罪,他还是那个利逊,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心疼自己没有穿鞋的人。
“他只是想离开。”亚米利哀求道。他从来没有这么卑微过。“他不会再回基述了,他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了,就这样让他走吧……求你了……”
“让开,亚米利。”比拿雅说。
“你不能这样做!你们不是朋友吗——”
“已经不是了。”
“你们非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!”亚米利绝望地尖叫,“你们杀死了我的父亲,兄弟,臣民……夺走了我的一切……现在又要把我仅剩的一点给夺去吗……?”眼泪再次涌出来,他总是这么软弱,可他没有办法,他就是忍不住。“如果杀人偿命是这世界的公义,那么你们这些该死的希伯来人,统统该在地狱里焚烧!”
握剑的手细不可察地颤了一下。颤动逐渐加剧,竟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。冷酷的面具出现裂缝,痛苦之色闪过瞳孔,渐渐的,隐忍的面孔扭曲了。
“你想做什么?”押沙龙察觉到气氛的变化,“比拿雅!”
这一声喝反倒令比拿雅泄了气,垂下了剑尖,转向押沙龙。“如你所见,他已经不再是威胁,放走也无妨。”这话其实连他自己都不信,但是他必须相信,只有这样才能逃避良心的煎熬。“押沙龙,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基述,也知道你想从基述得到什么。为此,你需要我的力量。”他将剑重重地插进地里,弯下他坚挺的膝盖,低垂他高傲的头颅,“只要您能当作什么都没看见,从今往后我将惟您是从,殿下。”
空气凝固了。
浮云遮蔽了月光,于银白大地投下深深的阴影。押沙龙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,阴影如实质般由四面八方压迫而来,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。他动了一下喉结,感到一阵口干舌燥。
“我……”这确实是他想要的。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,忽如其来地降临在面前。“我……”他再度张开口,却发不出肯定的声音。为什么?敌人已经陷入颓态,比拿雅也将被自己揽入麾下,一切正要踏上正轨。在不远的将来,自己必将在基述建立一番了不得的功业,甚至——甚至可以凭借这份力量瓜分以色列的土地。
……还有什么可动摇的?
押沙龙抬起头,目光掠过重重阴影,忽的落在所罗门身上。他是跟在亚米利身后来的,从刚刚开始一直没有发出声音。他不是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吗?怎么现在这么沉默?都叫人有点不习惯了。
“所罗门!”
“嗯?怎么啦?”
不知为何,听到他的回应后,鼓噪的心忽然就安静下来。
“我应该……怎么办……?”近乎示弱般的语气,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押沙龙而言,是如此罕见。但是所罗门值得这份罕见。他是唯一将信任交付押沙龙的人,也许也是押沙龙唯一信任的人。“所罗门,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?”
基述、锁巴、乃至以色列……一切的命运忽然汇聚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身上,只等他一句话作为裁决。他会给出怎样的答案?
他没有给出答案。恰恰相反,他提出了问题。
“为什么问我?”所罗门惊讶地瞪着押沙龙,眼睛圆滚滚的,“我怎么知道?”
“见鬼!你吃我的喝我的,难道不该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吗!”押沙龙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,气氛快尴尬死了,他现在就想过去狠狠地给他一脑刮子,“快用你那聪明的小脑瓜子想想办法!”
“可是,就算你这么说,我也不可能知道啊。”所罗门困扰地挠头,“你自己想要的东西,为什么要问我呢?难道不是由你告诉我,你想要什么吗?”
押沙龙一怔,有些颤抖,有些迫不及待地张开口。没什么好遮掩的,他也不屑于遮掩,他就是这样的人。而他知道,所罗门不会因为他的回答产生任何变化。“我想要权力。我想要力量。”
“好的,我知道了。”所罗门点头,如押沙龙预料般简单地接受了这个答案,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……?”
“权与力只是手段啊,你得到它们之后,又要用来做什么呢?”
如同一道惊雷劈进心里,押沙龙微微睁大双眼。
老乌鸦从未被砍去头颅,抱着妮娜如同抱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珍宝,老脸笑成了皱巴巴的树皮;无名女孩怯生生地向他递来难吃至极的食物,听到道谢声后喜悦飞上脸颊,又害羞地藏在妈妈裙摆后头;爱犬帕纳追逐着兔子奔跑在山林野地间,听到主人的呼唤后如疾风般扑进押沙龙怀里,温暖的大舌头热情地将口水抹在他的脸上。
而押沙龙为了这一切爬上了摩利亚山、来到圣殿,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到处都乱七八糟的小鬼,那个小鬼还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——
“我想要……公义。”押沙龙听到自己的心在说话,“我想要父亲从不偏心,我想要得到符合自己能力的地位,我想要所有人都为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。”他越说越快,越说越坚定,眼睛明亮得像有星辰落在其中。他嗤笑道:“比拿雅,我可不要你那声虚情假意的‘殿下’,你留着给别人吧。”
亚米利闭上眼睛,抱紧了利逊,脸上是一片绝望的死灰。然后,他忽然睁开眼,因为大地在震颤。在那流云投下的阴影中,泛着血光的眼睛此起彼伏,是来接应利逊的蝗虫。它们涌动犹如奔驰的黑色潮水,窸窸窣窣地涌向这几人的火光,誓要将光明吞没。
比拿雅苦涩地笑了。他本来就不是在请求押沙龙,他只是逃避地将决定权留给押沙龙,奢望有人能替自己做出决定。而如今,无论是押沙龙的胜利,还是利逊的胜利,都与他无关了。
但是下一秒,蝗虫忽然接前赴后继地栽倒,嘶哑的叫声接连不断。它们冲得有多迅猛,栽倒的时候便有多惨痛,折断的腿骨惨烈地刺穿皮肤,撕裂血肉。层层叠叠的人马挤压成了蠕动的肉山,最下面的已经不动了,血慢慢融蚀了积雪,露出底下的冬草来。
奇怪的是,像恶作剧一般,那些草不知道被谁打了结,一环又一环。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停下吗?因为马腿非常的脆弱,疾驰时尤甚,一旦绊倒便很容易折断,而我舍不得拉伊受伤。”押沙龙说,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。但是他也没有得意。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扭动的肢体,发现它们竟开始互相吞噬以谋求生机时,也没有升起多少情绪。他夹了夹马腹,来到利逊跟前。
你并不是一个人啊。所罗门弯起眼角,基述的大地上,不都是人吗?
“从塞琉亚出发、前往艾萨玛逊前,我稍稍绕了一点路,经过了几个村庄,给了他们一些钱,让他们做了两件事——将农田与村落附近的牧草清空;将近林地这一带的牧草打结做成草绊子。你闻到了,是吗?是的,然后他们在这里洒上了木炭粉和油。”
农民在田间劳作本来就没什么奇怪的,而且这几天雪下得很大,完全遮蔽了这些小陷阱。巧合的是,木炭是押沙龙烧山后留下的杰作,他的错误兜兜转转,最后以一种奇妙的形式成为了正确。
押沙龙微微吁了口气,薄薄的白雾氤氲在空气里,连风也为他们停下了。“你知道吗?”押沙龙笑了,“当我说这是为了报复那些野蛮人时,农民们把钱都还给俄瑞了,一枚铜板都没要。真是淳朴得可爱。这些年来,他们因此流血丧命,因此失去亲朋好友,而如今,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得到应有的公义。我又怎么忍心阻止他们?”
利逊明白了。原来这一切都在押沙龙的算计内……不……真的是押沙龙吗……?
他想说点什么,却又无从出口。
“利逊,睁大你的眼睛。”押沙龙高举火把,照亮了蝗虫们扭曲如蝇蛆的肢体,“我要你亲眼看着,你的时间、你的努力、你为之奋斗的一切,在你面前化为灰烬。”他郑重地宣告,“如此,公义得以留存。”
押沙龙猛地掷出火把——
像一颗流星,点燃了黑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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