约书亚……不,何西阿从未缔结过这样的盟约,它关于和平,关于希望,关于未来。
它有一个神圣而平凡的名字。
它的名字是爱。
马加锡亚与摩特又一次剧烈地翻滚,交替刮擦撞击着山峦撕开一道又一道深堑,巨石隆隆滚落,葱郁的灌木丛像一张被点燃的地毯,枯萎以可怕的速度蔓延,烧尽后只留下惨淡的焦黑。
比拿雅被冲击与巨响震得胸口发闷,脑子里嗡嗡乱鸣,一阵头晕目眩。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他咬紧牙关,沿着马加锡亚的背奋力往前攀爬,世界忽上忽下地旋转,视野在极速中被拉扯成扭曲的虚影,双手几乎抓不住被血湿透的狼毫。
但他终于设法来到了马加锡亚的额头,顶着几乎能将自己撕成碎片的狂风,竭力眯开眼睛观察。只这一眼,恐惧便攫紧了他的心,令他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自己。
龙头仍死死地咬在巨狼的肩膀上,断裂的脖颈处空荡荡,黑窟窿深处跳动着死寂的血光,像个吞噬一切的熔炉;血红的纹路如植物根系般生长在骨骼和腐肉上,随着心跳一搏一搏,看得直叫人头皮发麻。
那不是人类能够接触的领域,遇之即溃,触之即死。这是只要看到,便能明白的事。
比拿雅压低身体,腾出右手握住佩剑,清冷的辉芒寸寸绽出。随着马加锡亚的又一次振翅,比拿雅松开手,像一个可笑的玩具,一头栽进了那黯淡的熔炉中。
剑身深深地陷进心脏,像切开一块柔软的奶酥,几乎没有任何阻滞,但同样没造成任何伤害。比拿雅艰难地用剑固定住自己,又一阵剧烈的晃动,碎石和风从龙尸肋骨的缝隙里灌进来。他仓皇地抓住从心脏延伸出去的血丝,掌心一烫,连皮带肉一下被腐蚀了不少,闷哼一声吃痛地松开手。
“杀了她。”金色的眼睛从龙颈的洞口望进来,马加锡亚粗重地喘息着,每一声都像雷鸣一样轰击在人类的心中,“杀了她!”
“见鬼?!”
比拿雅咳了起来,在高浓度的剧毒蒸汽中,连呼吸也是发痛的。他用剑剖开一道裂口,试图找到阿尔玛,但里面除了乳脂一样半透明的胶体什么也没有,没进去剑正冒着泡儿被消解。一阵强大的离心力袭来,比拿雅猝不及防被甩飞出去,重重地砸在龙骨上。原来是马加锡亚狠狠地将摩特掼到地上,顿时世界又开始天旋地转。
比拿雅不行了,倦意袭来,眼皮黏在一起直打架。他忽然觉得心里某处懈了劲,世界恍如隔了层薄雾,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,光影、声音、触感都不再真切,于是一切都无所谓了。
但是就在那死一般的寂静中,比拿雅听见了哭泣声。
他抬头看向悬在顶上的心脏,黑暗中唯一的光明,死寂中唯一的声响。
“你在这里吗?”
像是被蛊惑了,比拿雅抓住血丝,嗤的一声掌心冒起了白烟,他却感觉不到痛似的开始向上攀爬。他一直觉得阿尔玛看起来非常悲伤,那双悲哀的眼睛让他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,只想用臂弯为她遮蔽一切伤害。
“阿尔玛!阿尔玛!”比拿雅跪在心脏上,聆听心跳如婴儿在羊水中胎动,“阿尔玛!”一只手穿透包膜,伸进了心脏中,几乎是立刻开始融化了。红色斑点在手臂上扩大,渐渐地连成一体,皮肤一片一片地浮起来,融化进炽热的红色。“阿尔玛!”肌肉开始一根一根消融断裂,舞动在滚烫的岩浆中,渐渐地剥出了底下的骨头。
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。他什么都不知道。但这是非做不可的事,那一瞬间比拿雅什么都没想——
他只是想让她不再哭泣。
这是他们的约,是凌驾一切秩序之秩序,超越一切规则之规则。
“喇合——!”
一只朦胧的手握住了白骨,世界陷入柔和而耀眼的辉芒当中——
何西阿
摩特的尸体开始崩解,腐肉和骨块坠落在拉姆湖上,波纹在水膜上徐徐荡开。巨狼的身形逐渐散去,马加锡亚漠然地站在水面上,翻卷的伤口与腐蚀的黑斑遍布其身。死神摩特不再行动,可死亡并没有消失。
但那些都不重要了。
在比拿雅怀中,阿尔玛睁开眼睛,茫然如同初生的婴儿。那双眼睛像海一样美丽,泪光闪烁其中,每一滴眼泪都打在了比拿雅的心尖上,每一次心跳都痛彻心扉。
比拿雅低头,看见一截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。
押沙龙与巴兰的战局陷入了胶着。如果一个人能够拥有四百年的时间,哪怕他是个祭司,稍通武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。拉姆湖成了二人的舞台,巨兽的咆哮擂起助战的鼓点,浩瀚星河在水中铺开幕布。
牝牛惜犊,
雌羊恋羔,
亚拿特思恋着伯阿勒……
押沙龙脚步腾转挪移,精妙地控制着他们与所罗门的距离,不远不近。剑击一下又一下劈砍在拐杖上,铭文闪烁,弹反,回旋,再度迅猛地劈下。他的意识进入了某种澄明的境界,巨兽声势浩大的陨落没有分去他丝毫注意,押沙龙专注地锁定着巴兰,片刻不曾离开那张与自己酷似的脸,每一击都精确地斩在同一处。
他们踏着灿烂星辰,在闪烁的湖光上交锋如同热烈的舞蹈,亚拿特的终章步入最高潮。
大马士革剑重重地劈在了拐杖的伤痕处,清脆的断裂声炸响,半截木头崩飞出去,剑身已然没入巴兰的肩膀——
押沙龙愣住了。
巴兰的血像一株晶莹的珊瑚伸展枝条,无数尖利的硬刺贯穿了押沙龙的身体,让他像只流血的刺猬。押沙龙难以置信地抓着血刺,只见巴兰露出不屑的轻笑,原来连那个破绽也是他故意卖的。
“值得惊讶吗?”血珊瑚仍在生长,押沙龙呕出一口血,“那孩子被赋予的权柄确实令人惊叹,但若他真的拥有完全的权柄,为何需要由你来击败我?”答案是如此显然,那就是已经归属于个体的元素,并不在所罗门的控制范围内。
以神明为敌的旧神祭司,又怎会无视如此明显的漏洞?
戒指在发烫,热度在流淌。押沙龙抬头,目光越过巴兰,径直望向倒在湖面的所罗门。男孩小小地蜷缩在那,一动不动,身下化开一蓬朦胧的血雾,于是押沙龙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。
他露出一个疯狂的笑,狂吼着向前扑去,每一步都令恐怖的血刺撕裂身体,鲜血喷涌而出。痛楚灼烧着他的神经,每一寸流血的身体都叫嚣着逃离,但押沙龙的心被一种狂热的洪流所裹挟,无所畏惧,无我非我。
退无可退,那就前进,前进!至死方休的前进!
她捉住那摩特神——
用刀将他劈开!
短剑猛地贯穿了巴兰的咽喉,血花飞溅!
血珊瑚溃散了,二人齐齐栽倒在湖面上,没了动静。过了一会儿,押沙龙的身体耸动了一下,旋即被巴兰一脚踢开。他拔出咽喉处的短剑,血液倒流回身体,致命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。咳出呛进血管里的最后一点血沫,巴兰无动于衷地坐起来。
这是一场注定了结局的战斗。
巴兰对押沙龙没有半点兴趣,他紧盯所罗门,站起来,忽然动作一滞。
押沙龙抓住了巴兰的脚踝。
巴兰眉头微皱,狠狠地踢向押沙龙的头。押沙龙被踢得偏过头去,又固执地拧回来,一头肮脏落魄的丧家犬死死地咬紧敌人。他竟然在笑。巴兰被他疯狂的笑容深深震撼了,那是怎样一种恶毒的笑啊,仿佛在弗莱格桑河①的岩浆中煎熬了千百年的恶鬼,存在的意义仅剩将世界拖进地狱。巴兰猛地将他的头踩下去,奋力碾着,不愿再与之对视。
押沙龙被踩得卑微到了尘埃里,手却抓得紧紧的,青筋暴起,骨节分明。绝对……绝对不会松开……既然所罗门做到了他的承诺,押沙龙怎能允许自己失败?
“你这头……该死的疯狗!”巴兰罕见地失态了,失态得没能当场击杀押沙龙,而是一下又一下地踢击他的身体,让血花一泼又一泼飞溅成扇形。
他仿佛看见过去的自己,卑微地匍匐在神明脚下,心里却燃起了不熄的复仇之火。他颤栗了。自己如今也成了那要被恶鬼复仇的神明了?不……不……那是不一样的……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……是毋庸置疑正确的!
巴兰捡起押沙龙的短剑,朝着后颈狠狠刺下——
“到地狱去笑吧!”
押沙龙的手终是无力地松开了。
那柄剑却刺歪了,堪堪刺进肩膀,将押沙龙钉在了水膜上。眼泪从亚米利的眼眶涌出,他呆滞地注视着自己造成的惨剧,绝望地摇头。“不——!”凄厉的哭嚎回荡在湖面上,是这寂静的夜晚仅剩的声响。已经没有其他声音了。“不——!”他跪下来,抱着双臂,额头砸在水面上,无助地蜷缩着,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,“不啊啊啊————!!!”
渐渐的,颤抖停止了,巴兰重新夺回了控制权。他捂着额头,拔出剑,再也不管押沙龙,摇摇晃晃走向所罗门。他高举短剑,却失控地跪在所罗门面前咫尺处,手腕翻转,剑尖再次对准自己的咽喉。身体像是被无数丝线撕扯的傀儡,关节在拖拽中发出刺耳的咔咔声响。巴兰咬紧牙关,面容扭曲,目眦尽裂,剑尖凝滞在半空中动弹不得。
“救……”尚未褪去青涩的声音干燥地刮擦着所罗门的耳膜,男孩的手指动了一下,“救……”亚米利艰难地振动声带,将乞求的言语诉说,“救救基述……所罗门……”
“为什么不是救我?”
“因为……我已经……没有资格了……”
“为什么要救基述?”
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我知道我很没用……对不起……我犯了很多错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这段对话并没有真实发生。没有发生在物质的世界中。但是它们穿透了物质与物质的壁障,在灵属的世界得以汇聚,重重地叩击在灵魂深处。
亚米利睁大双眼。他看见年幼的自己站在病人床前,笨拙地念着治愈的咒语,急得快要哭出来;而老神官握住了那个笨孩子的手,一字一句耐心地教着。那双手是那么的粗糙,那么的温暖。他看见痊愈的病人安稳地睡去,喜极而泣的家人们颤抖着伏跪下,又被扶起,眉梢要溢出来幸福。
那一瞬间,尚且年幼的亚米利怦然心动。
他想得到的从来不是认同。他一点也不在乎那种东西。但是一切已经消失了,因为自己的缘故消失了,他对基述犯下了无可挽回的罪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亚米利失声痛哭,眼泪打落在所罗门的脸颊上,将血冲散成浅淡的粉色,“对不起……可是……我真的……好喜欢基述啊……”
这种感觉是什么……?
所罗门迟钝地眨眼,眨去凝固的血渍,视野却愈发模糊。温热的液体自眼眶源源不绝地滚落,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除了快乐与沮丧之外的情绪。但是它实在太复杂、太宏大,即使竭尽全力,男孩也无法理解它的存在。
自己在……心痛……?
空气微微震动,元素以他们为中心狂暴地奔流着涌向四周,掀起滔天巨浪。大地在震颤,星辰在喧嚣,万物低语着将一个古老的名讳诉说。祂是如此伟大、如此尊贵,祂是浩瀚宇宙、无尽星群、万物真理,祂是一切的起源,亦是一切的终焉。
“你好,世界。”所罗门说。
他奇迹般地站了起来,仿若第一次睁开双眼的人子,世界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呈现。他好奇地仰望群星,群星为他闪烁,于是他微笑着和星星们打了个招呼,又低下头,注视着悲泣的人类。
亚米利怯懦地退缩了,但是所罗门向他伸出手,目光热忱而又柔软。
“回来吧,亚米利。”
金属穿透身体的声音是如此冰冷。
所罗门摇晃了一下,顺着亚米利震惊的视线,看见一截断刃从自己的胸膛透出来。血汩汩地淌着,泅开在纯白的祭司服上,如同将纯洁的羔羊献祭。
“阿尔玛……?”
所罗门茫然地眨眼,血从嘴角溢了出来。
断剑被冷酷地抽离,浑身的力气也一并流走了,他脱力地向后倒去。女巫轻轻哼着歌,一双温柔的手臂将男孩锁住,银发纠缠垂落遮蔽了视线。他们跪在星辰之河上,细碎银光散落。
所罗门不能呼吸了,他痛苦地颤动,挣扎着将手伸向群星。但是阿尔玛拥紧了他,洁白的羽翼缓缓地将他们包裹,织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,隔断了星辰与希望。在这摇篮曲般的哼唱中,所罗门流尽了他的血,碧绿的眼睛黯淡了下去。
亚米利绝望地看着面前这一幕,他的目光渐渐熄了,熄成了枯淡的蓝灰色,再也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。巴兰再次浮上表面,按自己的胸膛,狼狈不堪地喘息着。抹了把脸,将散落的碎发捋至脑后,目光再次变得冷酷坚定。
阿尔玛虔诚地仰望巴兰,她托起所罗门,献到父亲跟前。
“主人。”她说。
马加锡亚漠然地注视着流血的所罗门,没有任何帮助的意图。他捡起那颗泛黄的头骨,丢到濒死的人类面前,又揪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看清正在上演的一切。
“她是敌人。”马加锡亚在比拿雅耳边低语,他从不用谎言蛊惑人类,那都是他们心中真实所想。“现在,她要让整个基述堕入地狱,你怎么做?”他扔下比拿雅,看着人类挣扎着爬向头骨,身后拖开一条长长的血痕。自由近在咫尺,虹膜被兴奋点燃成炽热的熔金色。
比拿雅一点一点爬着,他也许已经死了,早在做出那个决定的瞬间,他的心已经死了。但即便是行尸走肉,也有非做不可的事,有太多的东西比生命更重要。他轻柔地触碰那颗畸形的头颅,拢进怀中,用干枯的嘴唇轻轻摩挲。
阿尔玛的动作停了下来,微微睁大眼,短暂地恢复了清明。
他们的目光穿透漫漫时间长河,跨越错误、悔恨、遗憾,最后一次交织在一起,却再没有任何话语能够诉说了。浪潮之声在阿尔玛耳畔翻涌,苍茫、渺远,却又清晰无比。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,一件本该在死亡之初便明白的事。
已经回不去了。
横隔在他们之间的早就不再是十万人的血,而是一个完整的时代——
早在四百年前自己和约书亚都已经死去,留下来的不过毫无意义的执念。时代的潮涌滚滚向前,无情地碾碎一切或对或错、或喜或悲,一往无前地奔赴向未来。
旧的生命死去,新的生命诞生。
世界是只属于未来的。
“爸爸,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。”
阿尔玛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,浑身燃起了苍白的火焰,灵魂的碎片飘向渺远的星空,将夜晚点亮成茫茫白昼。她轻柔地放下所罗门,向巴兰伸展双臂,如同一个孩子等待父亲的拥抱。
比拿雅伏在水面上,停止了呼吸,匕首已然贯穿了泛黄的头颅。终结这一切的并不是强大的力量、坚定的信念,而是一个神圣又平凡的约定。
我们要做正确的事。
什么是正确的事?
我们的爱,要为人们带来和平。
①弗莱格桑河:《神曲》中令罪人煎熬的火焰之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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