失意之际,又收到老家那边的飞书一封,说是沉依她娘即将临盆。
洛清司骇然,急于归家,然身无分文,只能先向虞封赊了些银钱赶回去,可等他回到家中,沉依已出生数月,且害了些病,加之棋楼已拖欠数月租钱,于洛清司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。他深感自己无能,非但不能成全自己的夙愿,更无法予以妻女安稳的生活,最终竟是接受了国手递来的邀请,放段,走上了攀附权
贵的不归路。
洛清司的名头在权贵们的追捧下逐渐为世人所知,天下棋楼也逐渐壮大,并在上一任国手的帮助下达到鼎峰。洛清司本就容颜皎好,加之一身才学,惹来无数风月遐想,天桥下也流传起了洛清司并沉依她娘闯荡江湖时的相濡以沫,为世人所艳羡。
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,只因权贵中永远充斥着勾心斗角,国手收受贿赂之事被人揭发,打入天牢,地位一落千丈,洛清司也因此受了牵连,失了继续在京都驻足的机会。
那时正值风口浪尖,洛清司与国手走的说近不近,说远不远,虞封与之感情交好,为助其脱困,便奉劝其赶紧远离是非之地。恰那时虞封也正接下潜入苗疆的指令,洛清司觉之可行,并想偿还虞封的恩情,便与虞封、柳色青三人一道去了南疆。
当然,洛清司并不想让沉依她娘知晓这些变故。他原本的打算是,待得南疆之事落定,让虞封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,届时龙颜大悦,攀附国手一事也会不了了之。
怀抱着如此心思,洛清司便与沉依她娘撒下了他二人间第一个,也是最后一个谎。
出远门,寻友人。
很快便回来。
结果却失踪了数月。在这数月里,虞封并柳色青在食髓教手中几度死里逃生,终于发现了食髓教正在培养尸人的秘辛,只是这次他们的气运并不大好,未能顺利出逃,并与那群尸人交战起来,此间又遭到几位护法的袭击,无奈连连败退,皆受了重伤。
便是在此般境地里,洛清司选择了为虞封并柳色青殿后,虞封劝阻,洛清司却道不过偿还危难之际的百金之恩。
“此后的事,你小子都在书里看到了。”柳色青言之怅然,“他终归不是那些怪物的对手,被分食得只剩下只手,还是虞封觉之不对,折回去后舍命保下的,后老夫为保虞封,遭到那些怪物的偷袭,废了双腿,命悬一线,幸而遇见了当时的恩公,方才保下一条命来。”
衣轻尘闻之,心中有些不是滋味,写书之人并不晓故事始末,虽将洛清司刻画的十分才情潇洒,却也为搏得噱头而刻意放大了他的风流,除此外还主观推测了诸般死因,其中既有情杀,也有仇杀,为洛清司冠了些莫须有的罪名,这些故事被看在沉依眼中,这姑娘又会作何感想?
衣轻尘尚在出神,柳色青却转移了话题,“你二人今夜便守这儿了?千里迢迢的,怎么着也该好好歇息。”又一巴掌糊给了衣轻尘,“你小子,带恩公回铺子里好生歇息,明日不睡至午时不许过来!”
衣轻尘揉着被拍疼的地方缓缓起身,望向一直坐在一旁默默充当听众的花沉池,“你饿么?饿的话回去路上给你找些夜宵铺子?”花沉池只道,“你饿的话便去吧。”
衣轻尘转而与柳色青告辞,携花沉池出了求生堂的大门。约莫是慕容千早先下了命令,沿途巡逻的士兵们对此时辰仍在街道上闲逛的二人只作空气看待。
衣轻尘与花沉池沿主道信步而行,特意从巧手阁跟前经过,附近果真还有两家汤饼铺子开着门,衣轻尘过去买了两块饼子,递给了花沉池一块。吃饼时,衣轻尘的目光一直在巧手阁上停留,偶尔还会瞥向楼东面的街道,回想大雨那日曾在街上撞见的记不清面容的古怪男子、在巧手阁等候故人的真真,以及与真真看似十分相熟的苏瞎子。
然神明之事不可探,衣轻尘也看得很开,只打算择明日午时由此经过,进楼里瞅一瞅苏瞎子,问一些问题。
衣轻尘将饼子吃完,花沉池却只尝了几口,衣轻尘觉得花沉池约莫是因困倦无甚胃口,便也不再带其绕远路,径直奔着铺子去了。
一路上衣轻尘都在思索些乱七八糟的事宜,便也
未有主动与花沉池搭话,不想花沉池却突然开口,“阿依一直很讨厌自己的父亲。”衣轻尘闻言有些怔愣,“她果真信了那些书中的话,觉得天下棋楼之亡是因他父亲攀附权贵?”花沉池淡淡地反问,“不是么?”
衣轻尘沉吟片刻,觉得事实确是如此,却又不尽是如此,“若是洛清司未有身死,许还能有些转机,可坏就坏在他身死南疆,否则”花沉池合上双眸,无情地打断道,“没有否则”
衣轻尘被花沉池如此直接冲撞,心里多少有些不大舒服,却仍安慰自己是因他话太少,不足以表达情绪,不想花沉池却又接了一句,“我与他挺像的。”
话入耳中,衣轻尘原本有些气恼的心绪却突然归于平静,进而又有些悲凉,回想起花沉池原本正是一个为灵山前途而舍弃一切之人,自己第一次遇见他正是在皇宫之中,他被一群达官贵人簇拥着,救下了被侍卫扭送天牢的自己。
果真像极了早年的洛清司。
却又不尽像,因为洛清司已经死了,可花沉池眼下尚还活着,虽也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,但到底会说话,会走动,能传达自己的想法,能陪在自己身边。
衣轻尘恍然意识到花沉池说出这番话的本意其实是自责,正如洛清司的结局一样,他们都没能实现自己的夙愿,拖累了身边的人,最终一无所有,还被世人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论,纵使他再如何淡然,面对如此落差,说一点都不失落是绝不可能的。
思及此,看向花沉池的目光也不自觉柔软了很多,“方才那话你听我说完,洛清司若是还活着,便还有无数未来,他许能功成回到朝廷领赏,继续开着他的天下棋楼,与妻女幸福一生,并将洛氏棋艺发扬光大,届时尽他的威风,百年之后,千古流芳。”
“他确是死了,一切无力悔改,可你不同,你还能呼吸,能动,你有改写世人评判的能力,若你愿意,灵山又有谁能抢的了你宗主的位置?”
花沉池闻言,只静静地盯着衣轻尘,乌云团月,月华铺洒而下,落入花沉池深不见底的眸中,泛着盈盈的金白,衣轻尘觉得他似想要说些什么,然唇畔轻启数次,却都被后者给生生咽了回去,最后只留得一句,“我已无意宗主,只想在我还能走动的岁月里,舍命护住我想留在身畔的人”
衣轻尘自然晓得他意指何人,脸当即红了大半,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,花沉池仍在静静地望着他,似在等一个回答。
衣轻尘嘟嘟囔囔许久,心中无比挣扎,终是不愿欺瞒花沉池,如实道,“其实我记忆还未尽数恢复”花沉池眸中的华光黯淡了些,却也不见其面上究竟有多失落,只伸手揉了揉衣轻尘的脑袋,“莫多想了,早些回去歇息吧。”
衣轻尘点了点头,在前边领着花沉池,一路往店铺赶。原本衣轻尘还能与花沉池说些闲话解解闷,只因被花沉池如此一闹,竟再无法静下心来,满怀满心都定格着花沉池那被月华勾勒的谪仙面容,越想越慌,越慌越想,最后竟是忘了拐弯,直直撞上了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