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子,钱财,觊觎这背后便有无数种可能了。
衣轻尘将之默默记在心底,俯身拾起竹篮,又在戏台附近找了几圈,这才打算离开。在他将要离开之际,右手掌心却是一热,紧接着耳畔便响起了一段婉转的曲声。
“江郎不知檐下雪已没膝深,檐上燕去,游园清冷。问邻此冢谁家女,十六年期至,终不待归人”
衣轻尘愕然回首,只见身后的废墟已变作了另一番模样。
木头拼成的高台之上,一名身着嫁衣的戏子正在左右顾盼,她倏而垂首低泣,倏而又掩了愠怒,扬起双臂,水袖翻飞,一双上挑着的眼眸里似含着千言万语,长相自不必多说。台下听众们纷纷吆喝,喝的是这戏子的容貌,却未将曲中的凄楚听进哪怕一分。
曲终人散,台下空空落落,台上只余那戏子一人徘徊,她犹豫地走了几步,低唱几句,又走了几步,唱了几句,可待她唱至动情之处,声音稍拔高了些,竟是克制不出地咳了出来,她咳了许久,咳出了些心头血,最后坐倒在地,双目放空。
衣轻尘立在原地,有些不明白这两个场景的含义,在戏台上着嫁衣时,那戏子分明眉眼长开了不少,而后一幕咳血时,却还是年少模样。照理来说得了肺痨之人,应活不过很久,可至后来登台唱戏,却又丝毫看不出得病的痕迹,莫非是中间有何际遇,治好了这戏子的肺痨不成?
衣轻尘还想再细看一番台上光景,右手掌心中却已余温不再,眼前只剩一滩废墟,再多繁华已随之湮然,衣轻尘若有所感地叹了一声,自知这已是那戏子亡魂予以自己的全部指引,便也不再强求,提着竹篮离开了。
而那手背上的“阴”字纹路,也较先前更浅了些。
衣轻尘本欲逛去衙门,寻花沉池讨论戏子一事,不料途经一座街市时,却从路过的居民口中听到了戏班子将在城北唱戏的消息,思索再三,便决定中途改道,奔着戏班子去了。
因着城中近来闹鬼,戏班子又与那些鬼魂有直接牵扯,再不敢顺着以前的规矩在夜里唱戏,便择了午后,顶着日头,借了城北一间破落书院的院子,临时搭了个台。衣轻尘赶到时,院落中已挤了满满当当的人,却大多不是为听戏而来,而是纯粹听一听热闹。
书院只有一扇门,还被一群人高马大的壮汉给堵了,衣轻尘挤不进去,便只能在院外徘徊,等候翻墙的时机。
幸而那戏班老板的嗓门很大,哪怕未有进入院中,衣轻尘照样能够听清他那粗犷的
嗓音,“各位父老乡亲,十六年前,我们戏班子便是在这片土地上建起来的,十六年来,我们兜兜转转,走遍大江南北,眼下好不容易回到了这里,却又逢了这等憾事,实在无颜面对诸位多的也不说了,今儿便奉上这出戏来为诸位压惊,一分钱不收!酒水自取!”
话音刚落,院内便响起一阵拍手叫好之声。
衣轻尘转悠到了书院后边,在墙角边寻得了一株两人环抱的老榕树,眼下正有俩名孩童一前一后坐在枝干上,看着院落里的热闹。衣轻尘掂量了一番枝干的承重,三两步利落上树,落脚轻巧,并未惊动两个孩子。
只有落叶簌簌,覆了满肩。
衣轻尘抬手拂去,视线投向院落中央的戏台,虽只是临时搭建,选用的却是上好的整根木料,幕布上绘着浮世绘风的海浪与船只,两三道闪雷席卷海面,天空乌云密布,大雨滂沱,似有什么灾祸,即将从天而降。
幕布前的戏子捂着心口,朝天伸出一只手,哀婉唱道,“为何天意决绝如厮,不过昔年玩笑,竟成誓约,闹得个家破流落,君却高飞去,留我一人戚戚然”
衣轻尘被戏子卓绝的演技和带着哭腔的啼唱所吸引,一颗心竟也随着故事的推进忽上忽下,一直看到了故事的结局。那结局便是:戏子终在天灾人祸的多重压力下病死身陨,身侧却无一人相伴,冰天雪地之中,盖在尸首上的风雪愈来愈厚,二三行人从她身上踏过,竟也未有觉察。
待到雷鸣般的鼓掌声响起,衣轻尘方才意识到自己竟因一出戏文伤了神,正要抬手揉一揉酸涩的眼睛,视线却停在了院落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。
那儿站着一个人。
那人披着一顶黑底白梅刺绣的斗篷,兜帽将整张脸掩去,正倚着墙角,与阴影融为一体,待到戏文唱完,便要起身离开。衣轻尘张口去唤她的名号,却忘了自己正站在一根树枝上,话一脱口,便将面前的两名孩童吓了一跳。
两名孩童从始至终都没注意到身后有人,被如此一惊,身形不稳,眼看便要从树梢上坠下,衣轻尘也再顾不得去追真真,忙用脚背勾住枝干,一个倒栽反挂,伸手抱住了两名孩童,他的力气并不很大,无法承受两名孩童的重量,便又松开脚背,顺势一个翻身,从树上落下,单膝跪地,护得两名孩童周全。
一松手,两名孩童便跑远了,他站起身来,膝盖却是一疼,赶忙伸手去扶树干,勉强稳住身形。正准备松一口气,身后却突然伸来一双手,将自己带入怀中。
衣轻尘转过头,发觉花沉池竟不知何时来了此地,一时有些讶异,“你不是在县衙么?怎找来的?”花沉池蹲来,将衣轻尘受伤那边的裤腿挽起,上了些药粉,“县衙那处的事结束了,顺道回客栈,恰经过此地”
衣轻尘闻言竟是有一丝失望,无奈笑道,“原来不是刻意来寻我的啊?”花沉池上药的手顿了顿,未有多言。半晌,站起身来,目光却突然变得凝重。
衣轻尘意识到他正看着自己的身后,便也顺着花沉池的视线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