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人的信息素在□□中缓缓融合,卢西亚诺感到的不仅是被保护的安心的熟悉感,还有一些其他缱绻的、刺痛的东西。
卢西亚诺一直没有说一件事。
当她从罗那里得知厄琉斯只是想保护自己,绝非利用或是非分之想时,她感到了巨大的震惊和后悔,巨大到一些细微和阴暗的情绪转瞬即逝,被逃避一般刻意忽略。
——她感到失落和羞耻。
厄琉斯根本不想碰她,可多年来她却默认了厄琉斯不存在的阴暗心理,虚构了一个厄琉斯的歹念。
而对于厄琉斯本身的憧憬,又让她无数次想回到过去,和厄琉斯和好,一次次的幻想后,量变引起质变,默认了只要能和好,即使接受“厄琉斯的感情”也无所谓,从心理上接受了“厄琉斯的感情”,主动逃避之余,又努力试图谅解和接受。
可那时她只知退缩,认为这只是绝不可能的假设,是自己虚无缥缈的幻想。
但现在,假设实现了。
她接受了厄琉斯没有的感情,也知道了真相。
不是厄琉斯想占有她。
是她想被厄琉斯占有。
从厄琉斯的陷阱中逃脱三天后,德蒙已经召集了一百六十三人的雄狮部队,不足二百人名额的差值中,有人自行离开,有人被泰伦踢出。
通过抢来的装甲车里的通讯系统,他们锁定了其他运输路线,又收回了两支能源石,且即将回收更多。
一切进展顺利到不自然,德蒙印象里,厄琉斯在上次陷阱中投入巨大,没道理说撤就撤,更不可能之后三天一点动静都没有,任自己孤身一人在森林里毫不受阻地通行,最后和部下汇合。
德蒙确认了皇室最近刚刚稳妥下来,忙着适应和调整厄琉斯的新方案,没有其他动静,显得厄琉斯的按兵不动更加不寻常。
第二天时,厄琉斯依旧没有任何反应,德蒙眼看人员到齐不再增长,便谨慎抵达了临时据点的位置。
清晨。
德蒙位于帐中,半宿没睡好。他的终端尤其在下半夜时,没完没了地收到部下们的信息,皆是源自洛洛。
洛洛渴了,洛洛饿了,洛洛高烧不退,洛洛想要德蒙抱抱。
所有人对此十分宽容,都默认了洛洛和德蒙是未婚关系。尽管德蒙刻意将洛洛送到远处,不想受任何干扰。
不少熟识德蒙的手下,在看出洛洛的意图,和德蒙虽然忙于正事、却的确关心洛洛的态度之后,看德蒙的目光都带了几分对空巢老人即将膝下绕子的欣慰和祝福。
德蒙:“……”
他算是服气了,洛洛就算隔着几公里远,照样能扰乱他,让他心情复杂。
德蒙无奈之余,也有些许担心。
要去看看么?手下还不至于为了撮合姻缘任凭洛洛放假话,洛洛烧了一天肯定是真的。
德蒙稍作洗漱,弯腰拉开帐篷。在探出头时,一支枪杆用力抵上他的下颚。
德蒙动作一顿,抬眼看向来人。
持枪的厄琉斯没有表情,眼里神色复杂,是隐忍和探究,也是无可奈何般的退让。
但除了她自己知道,这些复杂落在他人眼中也只是单纯的不悦。
德蒙没有采取任何反应,只是换了个舒服的站姿,看着厄琉斯:“有事谈?”
他知道,厄琉斯有意开枪的话,早就在睡梦里崩了自己了。
厄琉斯没有收回枪,而且随着他的动作,枪口依旧抵着德蒙下颚。
德蒙有点不耐烦,“我以为该害怕的是我。”
厄琉斯紧紧盯着德蒙,这才说:“我有话问你。或者,你也可以理解成……我是来谈判的。”
“你平时就这么和人谈判?”德蒙说的不是她指着自己的枪口,而是将临时据点围住的黑压压一片人,“难怪总是赢。”
己方算上反王军也勉强二百人,武器装备更是不足,实在无法在包围中抗衡。
就没有其他方法反败为胜了么?他想。
厄琉斯眉心发紧,十分缓慢地移开了枪口,盯着他说:“如果,你使用火异能,把我烧死在这里。你外面那些部下会在一分钟内被全歼。就算你有幸逃出,也不会再有人力和威信支持一个逃兵。”
言外之意就是德蒙必须和她谈,然而如果是了解德蒙的泰伦在场,就不会解释这么多。德蒙也从没产生过用火异能烧死谁的念头,他想让谁安详会直接挥拳。
“听起来,拿枪指着我,你还牺牲挺大的。”德蒙退开一步,身体坐到了靠背椅上,十分自然地靠向靠背。
刚睡醒的他活动了一下筋骨,抻拉着肩膀和手臂,看也不看厄琉斯,“说吧。”
厄琉斯站在他身前一米处,几秒没开口,环顾起这个小帐篷,想从住处的细节了解这个人。
就算德蒙刚住进来三天,也应该在入住之前就会吩咐部下摆放些熟悉使用的东西。
可是,太简单了,简单到发空。
桌子,摆放整齐的文件,配套的廉价椅子一看便知是部下随意摆的。无论什么都没有任何花纹,更别提装饰物。
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枕头旁边,有一个小巧的水晶胸针。
意识到德蒙心里装着个人,厄琉斯反而感到了距离的拉近。
德蒙见她不说话,有点莫名其妙,想了想,心说难道不懂礼节的自己怠慢了皇女。
“坐?”他随口说。
厄琉斯反倒愣了。
“……坐哪?”
德蒙的视线更莫名其妙,心说那么大个地铺你看不见吗,用下巴点点,说:“……盘腿坐啊。”
厄琉斯:“……”
德蒙这么……居家的吗。照这个进展下去,接下来他们的谈话是要变成“吃了吗”“吃了吃了,你吃了吗”么?
厄琉斯今天穿得还算正式,敛起衣摆,坐到德蒙床沿,坐姿……优雅地把双腿弯曲在同一侧。
“……”德蒙移开了视线。
如果洛洛在场,一定能察觉到德蒙隐隐感到了自己的粗暴和土鳖。
厄琉斯落座,抬眼看德蒙,脑中一闪而过了临走前露西的嘱咐。
——“绝对不要告诉德蒙我做了什么,我不想他知道。”
想到露西,厄琉斯的拳头紧了紧,沉声开口:“告诉我,你想做什么。”
德蒙看她。
两人对视片刻,厄琉斯说:“不如我先说。如果我坐上王位,我会修改法律,加强对omega的保护。”
德蒙眼里有几分意外。
厄琉斯没有停:“我会尽可能调和贫富间差距,降低税收,给予贫民工作。因贫富差距而生的难民窟会减少……你憎恨王国的这些点,可以不动用任何战争,就交由我改变。”
厄琉斯紧盯着德蒙。她知道,事情当然不会像说得那样顺利,几百年历史根深蒂固,但她并没有说谎。
诚然厄琉斯执着于王位。但她的执着和泰伦不一样。泰伦取得王位是为任务、是为了一个惯性的目标、是为了掌握大权、为了家族、以及个人利益。能否治理好,多要从关系上入手,而治理得好不好的标准,更是从王国多年来的历史上对比。从根本上来说,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争夺欲、求胜欲,与净土星所有alpha的行动目的并无区别。
而厄琉斯不同,多年来所受的压迫,让她憎恨且不屑家族关系。尽管她依然会利用家族关系,但不会以其为目标。她希望国家整体过得更亲善,因为她过得很糟糕。她知道自己希望的是,这个王国有一处承认她的存在,因为她的存在而心存感激。
于此同时,她也将王位视为救命稻草。她看重成败,因为一败便一无所有,她非常害怕自己努力建设起的骄傲和自尊被踩在脚下,失去存在意义,害怕以后只能壮志难酬。她能忍受前行中的黑暗和风霜,但不能忍受从零开始,因为那样,她就真的输给了……一个东西。
一个她不想承认、甚至不想说出名字的东西。
说完后,她以为德蒙会问具体改善的做法,但德蒙只是问:“你认为造成这些的是什么。”
他语气淡漠,却不是不屑,而是出自对远方事物疏离的洞察。厄琉斯隐感不妙。
“是皇室本身。”德蒙说,“不是制度有误,是皇室的存在本身。在这个时代,已经不需要暮之光王国的存在了。”
厄琉斯忽然知道德蒙要做什么了,虽然相似的成长经历和喜恶,让两人看似殊途同归,可他与自己完全不同!
德蒙没有停:“对立的不是贫富、强弱,而是alpha对外界的攻击欲,在王国被刻意放大并唯我独尊,净土星伊始的返祖思潮提倡对科技的退缩和安宁度日,是基于普通地球人类的软弱。可现在分化出的六种性别,却让alpha拥有了绝对的强势。无长处的人们把取乐方式建立在自身与外界的对抗,尤其是肉体素质上。
“而应治理返祖思潮而生的皇室,无限助长了这处扭曲。这种对抗扭转了形态,以皇室为入口进入了政治体系,渗入权与利的各方面。能维持这么久,只是因为创立出了新的文明和文化,换言之,皇室与原来的性质已完全不同,是一个不合实际的错误理论。
德蒙垂眸,眸光暗动,“所以,我想做的,就是……
“你想毁了王位?!”厄琉斯起身,“王国的存在和是否适应时代无关,和民众的感受才有关,民众能维系百年来历史演变出的生活向往才是最重要的,皇室的存在和过去已经没有任何关系,也不需要有关系!我们能做的必须、也只能是给予他们所希望的改善……”
厄琉斯越说,却越看德蒙眼里一片漠然。
这样的眼神让她知道,根本谈不拢。
“你说得有道理。”德蒙说,“我问你,如果你坐上王位,贵族权限是否依旧保存。”
厄琉斯沉默片刻:“……是。”
“监狱是否还是原来的制度。”
厄琉斯无需撒谎:“……本质上不会改变。”
“难民只会数量减少,依然世代留存?”
厄琉斯眯起眼:“他们不可能消失。”
谈不拢的。
最主要的是,德蒙的目的就是要毁掉厄琉斯从小就立下,且追逐半生的安身立命之所,摧毁厄琉斯的生存意义。
只要想到德蒙“成王”后的光景,厄琉斯就感到被黑暗笼罩。
她食指移向手链上的终端,冷冰冰道:“进攻。”
德蒙眯起眼,厄琉斯感到了死亡一般的威胁感,但那股恐怖的力量随着德蒙右手轻轻捂住了心口,而瞬间消失。
打斗声响在帐篷之外,甚至被脚步声所淹没。飞机引擎声逐渐响彻据点上空,装甲车使地面微微震动。德蒙起身走向厄琉斯,厄琉斯微微弓身,打算尽可能拖住德蒙。
那股危险感消失一空,厄琉斯就有了直面德蒙的打算。
看来德蒙似乎有什么限制不能使用火异能,尽管厄琉斯并无接触,但这限制对厄琉斯来说符合常理、可以预测,不至于忌惮到处处避让。
如果说泰伦抢夺的是厄琉斯的权力,德蒙抢夺的就是她的一线生机。
厄琉斯从未感到心脏的跳动如此受到威胁。
对不起了,露西。她想。
德蒙果然必须死。
德蒙打开终端,命令下去:“全员撤离,不用管我,尽量分散开,我会尽可能毁掉敌方所有装甲车。”
厄琉斯不由冷笑:“大言不惭,你用什么毁?”
话音未落,只见德蒙瞳孔忽然红亮,厄琉斯心里一惊。
更让她惊异的是立刻传来的终端报告,手下惊疑不定:“殿下,所有装甲车都故障了……”
厄琉斯浑身的血液都凉下去,因为自己在场,空军现在不会对地,如果德蒙的人只是分散逃开,在这森林中总不会无处可逃!
这就是他的异能?
她还没惊异完,就见德蒙猛地捂住心口,跪到地上。
在德蒙露出的皮肤上,火红的血管纹路逐渐显现、发亮,他金红色的眼睛看向了厄琉斯:“空军现在还不会动手,对么?”
新的报告传来,空中司令极为不安地大喊:“殿下,飞机也开始出现故障!”
德蒙捂着心口,一动不能动,“掉下来,我们都会被砸个粉碎。”
厄琉斯浑身无法抑制地愤怒发抖,一把抽出了德蒙帐篷里的刀,这刀十分眼熟,但她毫无心思管这个:“我也可以现在杀了你。”
刀身狠厉地刺向德蒙心脏,德蒙用力抓住,血很快染了满手,就这样一时僵持。
“有把握全员撤离吗?”德蒙问终端。
“会有一部分反王军作为诱饵,你放心,伤亡会降到最低,再给我五分钟就够了!”亚提说。
五分钟。
德蒙手掌被割裂,紧紧阻隔着刀身。
他知道,异能撑不到。
如果死在这里,其他人就可以成功逃跑,聪明的厄琉斯也并不会因为堤防而为难他们让部下寒心,根据星联会规定,所有净土星军人都可被转移到其他星球作为军事力量,他们一定会被转移走,留在王国上的痕迹只剩税收数字。
他还在边境的时候,有一次碰到了穷凶极恶的海盗,也是一支小队所有人被困住,德蒙毫不犹豫作为诱饵,让其他人逃生。尽管最后取胜,对于德蒙来说,区别也只是没死而已。
这次也可以为兄弟们这么做的,也确实在做了。
可是……
可是,还想活啊。
还想见伊梵洛啊。
德蒙眼底忽然泛起热流,朦胧了视线,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,连自己都感到意外。
剧烈发颤的刀身缓缓刺入德蒙的肋骨缝隙。
每一分倒数,都是生命的倒计时。
“不要。”他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拔着它,却毫无作用,死亡的可怕忽然如此明晰,他头一次感到自己不是无坚不摧,生命脆如薄纸。
可刀身只是更进一步,鲜血喷涌而出。
德蒙用尽全力僵持着,那把刀却被猛然拔出,德蒙猛咳了一下,被拉入一个怀里。
伊梵洛吗?
德蒙看过去,却是赵万里紧绷的脸。
厄琉斯更是惊惧不已。
帐篷被数个alpha军人进入,纷纷遏制住厄琉斯,将她牢牢牵制。
厄琉斯狠狠瞪向赵万里:“你们没有这样的权力!”
赵万里接住德蒙的手在发抖,却稳住了声线,“不是我,我只是奉命行事。”
帐篷被撤掉,露出厄琉斯被钳制住的部下,第三方人的穿着打扮……赫然是王国军。
一瞬间,厄琉斯和德蒙都无法不诧异。
“看看你的终端吧。”赵万里淡淡对她说,“皇帝亲口下的令,王位暂授德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