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到这里,他越发生出一股无地自容的羞耻感:当日决意出仕元廷,除了那点不甘埋没的功名心,何尝不是为生计所迫?他虽自负才学,书画兼通,可除了做官,别无所长;宋室一灭,自己便丢了官职。闲居在家无以为生,连老母都无力赡养……后来北上为官,家境稍有改善,才娶得才女管道升为妻。此后温饱不必忧虑,可与满城权贵相比,境况实在算不得好。乃至困窘时,不得不靠卖字画接济。若是兄长孟坚得知自己这般光景,会不会更加鄙夷?说来自己也是赵宋皇室后裔,如今做出这等牺牲,是否值得呢?
他自己也不得而知。
就这么落寞地骑马到家,管夫人亲自出门来迎。两人新婚未久,正是恩爱情浓的时候。可看到妻子,他心里也了无欢喜。管夫人性情敏慧,见丈夫一脸倦色,也不多问,为他脱下公服,便吩咐老仆端上早已备好的晚膳了。
肥美的羊羔肉自然是吃不起的,案上只有清淡的菜蔬,无酒可饮,更觉难以下咽。他勉强用了几口,就皱起了眉头。管夫人见他神色郁郁,一时也无胃口,想要探问,又怕触其心事。见妻子缄口难言,他心中更是愧疚,握住她的手叹道:“叫你跟着我,实在是苦了你……”
管夫人闻言,登时撂筷,双目瞬间泛红,恼恨道:“妾早就是您的人了,相公还说这些没用的话作甚么?”言罢,眼泪便簌簌掉下来。
见妻子落泪,他一时失悔,讪讪一笑,柔声道:“是我不好,不提此事,快用饭罢。”
夫妻两人无声用膳,彼此情绪仍是低落。不多时,忽闻门人来报:“相公,有两个僧侣在门前求见相公哩!说是想要求画……”
门人无意一语,却狠狠触动他的心事。赵孟頫登时恼了,愤然掷下筷子,怒道:“甚么僧侣?是乡野游僧?还是名寺大德?别是两个落魄街头的野和尚,也到我门前讨乞!”
门人见状,不由愣怔,自家相公向来温和,哪里会有这般激切的反应,一时竟无言以对。管夫人见丈夫这般,心下作痛,连忙劝道:“相公何必恁地焦躁?管他是游僧还是高僧,但凡来求画,咱们也有钱买得物事吃。”
妻子软语安抚,他才自知失态,心里又把自己骂了一遍,一时愀然不乐,待心绪平复,才听门人怯怯续道:“相公,那僧侣自称是宣政院的都事……”
他骤然愣住,而后斥道:“何不早提?”言罢,忙让人引其入内。
来者却是两位番僧,见了赵孟頫,言辞很是客气,寒暄过后,便从袖中取出钱钞五十锭,双手恭敬奉上:“长官遣我等向郎中大人求画,这些钱钞权当是相公润笔之资。”
待看到那白花花的银钞抖落出来,他一时呆怔,竟有些局促:这五十锭银钞绝非小数目,自己往日也曾卖字卖画,又何尝赚过这般好价钱?
心下已有意动,可士人的尊严让他不得不矜持。并不忙于接过钱钞,他命老仆奉上热茶,待二僧坐定,才问:“敢问二位都事,贵长官所求何画?”
这便是要答应了。两个僧官对视一眼,隐秘一笑:“胆巴国师诞辰在即,我家长官乃国师弟子,为表孝敬,特地求取《罗汉图》一副以作贺礼。若论书画造诣,敢问这京中,还有谁能比得过郎中大人?”
听闻此语,脑中猛地一个闪念,他瞬间悟到一事,脸色倏地变冷,也不顾及礼数,当即冷冷回绝:“二位都事恕罪,这副画某作不得!”